童晓晓的生活在2019年初冬的晚上发生了剧变。那时,19岁的她已经开始外出打工,加班到深夜骑电动车回家时,被一辆大货车碾压,右下肢毁损伤,会阴部损伤,肠道破裂,严重失血,休克,送到当地医院时只剩下一口气,“受伤太严重了,希望非常非常渺茫,我们没有把握能治好,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”。医生让她父母去见她最后一面,在抢救室里,满身血污的晓晓看着妈妈哭了,父母还是舍不得眼睁睁看着她离开,把她送到南京鼓楼医院来搏一把。
鼓楼医院急诊科的医生看到这么严重的患者,立刻启动了多学科联合抢救:急诊手术、输血、清创、肠道造瘘、伤口冲洗,天快亮的时候,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把她送到了ICU(重症监护室)。
可是,活着走下手术台,仅仅是多发伤病人的第一道关口。
第一次手术,是为了保住生命,后面却还有“九九八十一难”,童晓晓年轻,身体基础条件好,但还有漫长的治疗之路,以及高昂的治疗费用,都是她面临的难题。
童晓晓的右下肢创面太大,皮肤完全缺失,坏死的肌肉、血管残端完全暴露,每次换药都工程浩大,新轮转到ICU来的没“见过世面”的实习同学都会被吓到。
这种伤口,感染和坏死是必然的,每天换药,我们都要和外科医生一起观察肌肉和组织的血运情况。创伤后的整整一个月内,她每周都会经历一次全麻手术,清除坏死组织,止血,更换创面的负压引流装置,她的创面好转得很慢很慢,甚至坏死和感染还在向上蔓延,耐药菌感染,肾功能不全,继发肺部感染,一个个意料之中的并发症接踵而至。
童晓晓住的是单间病房,在整个ICU的最角落,房间不大,血滤机、换药车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,没有窗户。每次换药,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,一股令人不适的味道就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。创面边缘有些发黑发紫,有经验的医生都知道,这是血液循环极差的表现。
外科林医生又来会诊了。
“能再往上截肢吗?”我说。如果不截肢,再下去怕坏死还要加重。
林医生摇摇头:“可是,再截一段,她以后就无法佩戴假肢了啊,只能坐轮椅了,她还这么年轻。”
我沉默了,我的确没想到这一层,如果截肢到大腿根部,无法带假肢,以后只能终身坐着轮椅,生活质量必然比带着假肢差多了。可是,现在这个严重的感染,一旦蔓延,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。
我犹豫了一下,说:“现在能不能活下去还是问题,她到底年轻,这么严重的感染,换做老年人早就感染性休克了,她要是也休克那就难办了。”
林医生皱着眉头,没有说话,我继续说:“而且,到现在肇事方还没给钱,不继续截肢的话,一周换一次VSD(一种负压吸引装置),费用也很高啊。”
林医生思考了好一会,纠结道:“这样吧,我这次上台,再进行清创,尽量不往上再截了,晓晓才19岁,活下去以后,如果带着假肢是能正常生活的,但如果坐在轮椅上,一辈子就完了。”
童晓晓第四次去了手术室,她没有再往上截肢。
不久之后,肇事方的赔款到账了,她的右下肢伤口也没有继续感染坏死。感染控制了,肾脏功能恢复了,从ICU转回到普通病房,我也一直关心着她的治疗,后来她又经历了消化道出血、精神症状、肠道功能恢复延迟,但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下,她闯过一关又一关,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。
8个月后,童晓晓来给ICU医生送锦旗。
她手术时剃的板寸头已经长长,梳成了个波波头,有点过时,但并不难看。
她穿着一条黑色阔腿裤,右腿已经装上了假肢,走起路来有些踉跄,但站在那儿不动,不仔细看,跟一个正常的姑娘并无区别。
“我还不习惯用假腿呢......”她有些羞涩地说。
我想,她还是幸运的,无论是她重伤之后遇到的事,还是遇到的人,大家都是眷顾她的,从她在当地医院抢救室里,她的父母没有放弃她开始。
我渐渐明白了,为什么妇产科医生在遇到产妇尤其是高危产妇时,会仔细询问她的婚姻状况,是否再婚,再婚后和现任老公有无子女,这决定了她是否有再生育要求,决定了大出血无法止血时,是否做出切除子宫的决定。我也明白了,为什么普外科医生在不得不切除肠子的时候,每一厘米都宝贵至极,因为这每一厘米,都关系到病人以后的每一粒饭每一口水。
我们要活下去,并且有质量有尊严地活下去。
希望你也能明白,在遇到重大决策时,为什么你的医生会一次又一次找你不厌其烦地谈话,为什么你的医生把各种最严重的后果告知你,这不是逃避责任,而是你的医生为你的人生,为你的未来,在进行思索,进行努力,他们不仅要在当下救治你,更要尽力给你一个最好的未来。
文 | 虞竹溪